3月18日,《財經》雜志、《財經智庫》和沙特基礎工業公司聯合發布《全球經濟信心指數》報告,并舉辦主題為“財經前沿——2022:全球經濟復蘇分化?”的論壇,清華大學國家金融研究院院長、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前副總裁朱民,在論壇上發表了《走向滯脹2022之后的世界經濟金融》的主題演講,他表示,“烏克蘭危機發生后的第一個影響是石油價格,石油價格走到140美金完全可能。”
朱民表示,石油危機把一個純經濟的,貨幣財政通貨膨脹現象做實了,美國以及全球經濟進入了一個高通脹低增長的時期,稱之為“滯脹”。
朱民談到,疫情還在蔓延,經濟恢復仍有很大的不確定性,且未來國內PPI和CPI的差距會進一步擴大。烏克蘭危機發生后,石油、食品、稀有金屬等價格紛紛上漲。其中,鋰的價格或可能上升40倍,且鋰的資源爭奪戰已經開始。他表示,世界經濟金融已經從2008年后的“三低一高”格局來到了“三高一低”的新變局。通貨膨脹將繼續發展并持續高位。
面對如此國際、國內環境下,給企業和老百姓的建議問題,朱民認為國內經濟增長的動力已發生根本性變化,5G、大數據、碳中和和綠色經濟已成為新增長力量,GDP5.5%的目標是可以達到的,要抓住相關機會。
以下為現場實錄:
朱民:感謝《財經》的邀請,很高興又一次參加這個活動,又一次看到“全球經濟信心指數”的發布,從結果來說,總體大家是比較樂觀的,對經濟增長,對股市都是比較樂觀的,對科技也是樂觀的,說明大家還是向著樂觀的方向看,這是個好事。所以,再次祝賀《財經》今天這個信心指數的發布。
我今天想給大家匯報的是,我最近對全球經濟金融一些變化的觀察。我現在能看的很有限,對于未來的經濟走勢,特別是烏克蘭危機以后,各種各樣的觀點,各種各樣的判斷,大家都是很不一樣的,我只是其中的一個小小的觀點,來參加這個討論,供大家批評。我的題目叫《走向滯脹2022之后的世界經濟金融》。我看的稍微長一點,為什么?因為2022年一定是一個巨大的波動,博弈的、不確定的一年,這一年要做出一個比較明確的分析比較困難,但從現在的情況來說,我個人的觀察,2022年以后的趨勢還是可以看到。
為什么這么說呢?因為現在是幾件事疊加,疫情在緩解,同時又在不斷轉移,所以疫情還在,還是我們需要關注的一件事。這是第一個不確定性。大規模政府的宏觀刺激,加上地緣政治等等的波動,引起供應鏈的變化,需求旺盛,供給不足引起的通貨膨脹上升,這是我們面臨的第二個大的基本的波動面。當整個通脹上升的時候,大家能看到的是美聯儲加息,美聯儲雖然已經落在后面了,用我的語言來說,前一階段曖昧,但也動了。基本上這三個不確定性在那里了,現在有一個烏克蘭危機,它最直接的沖擊就是能源。現在看來,對能源的影響,從能源的價格波動來看是很大的,而且不是個短期,而是個長期的過程。能源的波動和價格的上升會在未來延續好幾年,這個能源沖擊又是今天面臨的很大的不確定性。
與此同時,第五個不確定性是當整個疫情的宏觀刺激接近尾聲,政府已經沒有空間進一步刺激,經濟增長自然下滑,又是在這個下滑的趨勢下,這幾件事在一起,2022年以后的世界經濟金融下滑和波動都是題中應有之義。我們需要進一步觀察的是下滑的幅度以及波動的幅度,當然會有各種各樣不同的因素產生。
從這個意義上來說,我們回看1970年,60年代、70年代開始的通貨膨脹,那是典型的財政擴張+貨幣超發,其實已經開始采取行動,包括美國政府,凍結價格非常強烈的措施,剛剛要穩定的時候石油危機發生了。石油危機把一個純經濟的貨幣的財政通貨膨脹現象做實了,所以美國以及全球經濟進入了一個高通脹低增長的時期,稱之為“滯脹”。
其實在烏克蘭危機之前,關于通脹還有很多爭議,當然今天也還有很多爭議,通脹現在已經起來了,是不是已經穩住了?包括美聯儲在內通脹在一到兩年之內會消失,是可以控制住的,因為總需求,特別是總供給的結構發生變化的話。歷史經常重演,能源危機出現了,而且能源危機出現價格上升的幅度,可見的持續性如此之巨大,這是70年代的一個特別典型的回放,當然細節肯定不一樣。從這個意義上來說,我的觀察是世界經濟在走向滯脹,所以我的題目是這么定的。
我把我的故事基本上講完了,后面我用一些數據把情況給大家做一個簡單的匯報。
疫情還在蔓延,經濟恢復仍有很大的不確定性。全球的疫情上升,這一波在下降,我們認為幾乎已經開始快長好的時候,最近兩三個禮拜又一次出現反彈,去年3月份引起全球金融市場大跌50%,石油價格跟這個能比嗎?這就是預期,這就是信心。從這個意義上來說,我們可以看到最近上升比較快的是巴西,美國在停下來,印度也有所緩,正在朝巴西、朝哥倫比亞、朝亞洲走,日本高峰還是挺厲害的,韓國也是挺高的,韓國在最高點,其實它還是在轉移。與此同時,現在看得越來越清楚,疫情的發生和疫苗的接種有關,而疫苗的接種全球是如此不均衡,非洲只有20%左右,南非只有30%左右,中國是比較高的,占到第二位,已經占到87.89%。有很多研究,特別是美國的各個州,不同的州,不同的措施,指數增長完全不一樣,關聯性特別明顯,疫情轉移到疫苗注射比較低的地區就有困難,從這個意義上來說,疫情還在,不要以為疫情已經過了。
主要國家的CPI都在上升,現在已經上升到8以上了,看未來幾個月,今年上半年美國CPI幾乎沒有概率會降到8以下,它會持續高位。與此同時,大宗商品的價格,在烏克蘭危機以前基本上有點停下來,但后面又發生變化。而更深刻的推動通貨膨脹的是勞動力市場的結構性變化,特別是年輕的勞動力,特別是低教育程度的勞動力,包括發達國家、發展中國家,整個勞動力結構不一樣,勞動力的供給鏈發生問題,推動了價格、工資的上漲,一旦工資上漲形成普遍工資上漲。發達國家勞動參與率下降,下降的很厲害,已經下降到5到6個百分點,與此同時勞動力供給不足。美國西海岸積累貨物是因為沒有司機。
與此同時,房價現在已經非常高了,高到2006年最高的基點,房價還在上升,這也是通貨膨脹的壓力,因為房價會通過租金進入通脹的指數。全球普遍的CPI、PPI剪刀差,因為上游的房價價格太高,中國這個比例很高的,最近稍微好一點,德國是這樣,連日本都是這樣,這個結果使得企業的利潤率在下降,結果會影響整個經濟增長。市場五年期的縮已經開始上揚,市場的預期也已經開始波動,只能說美國之前只有14%的人認為通貨膨脹在3%,現在40%多以上都認為高于3%以上,美聯儲的目標是2%,3%是很高的數字了。通脹在現在的情況下有很大的壓力,從表面的總需求上升和總供給的不足,轉向總供給的不足以及深層次的就業、房價等等的其他變化。
大家都在爭論通貨膨脹會不會進一步演化,大家都在討論很多的時候,各種觀點都不一樣的時候,烏克蘭危機發生了。
烏克蘭危機發生第一個影響是石油價格,上升的非常厲害,石油價格走到140美金完全可能。石油價格上升,最簡單的例子是汽車的銷售量大幅下降,汽車銷售量反映了對經濟增長的不確定,反映了對未來收入的不確定,也反映了能源價格太高。汽車的銷售,按照預期,全世界應該朝這個指數,現在往下跌的很厲害,市場反應特別敏感。與此同時,沖擊稀有金屬,這是釢,俄羅斯和烏克蘭占了全球釢交易量的50%左右,大麥、小麥、谷物和玉米,俄羅斯和烏克蘭都占比很大。今年的食品價格上升,已經是不可避免。這三個支柱會推動大宗商品往上走。與此同時會沖擊金融市場信心的問題。用關聯性來看,和俄羅斯關聯影響比較近的國家都受到負面影響,這是股市的回報,關聯比較近的都有負的金融的回報。生產石油國,沙特、澳大利亞等等反而因為能源價格的上升從中獲利。現在看很有意思,金融市場的變化超過實體經濟,當實體經濟還沒動作很快的時候,金融市場波動下跌已經很快,所以對金融市場的影響,已經看的比較清楚,當然可能會進一步根據戰時的情況(變化)。
大宗商品在2021年累計價格已經占到全球GDP的2%,這以前幾乎是不可想象的,大宗商品價格上漲等于財富的再分配,占全球GDP2%,全球GDP增長一共才5%以上,這個太厲害了。大宗商品的價格波動對總量,大家只看到石油價格上升到100美元,沒有看到總量增加多少,這個規模是巨大的。主要是煤、天然氣、釢、鎳、銅等等,與此同時,因為稀有金屬的上升,碳中和轉型引起了對稀有金屬的急劇的上升,價格的急劇的上升,出現了對稀有金屬的壟斷和民粹。比如,銅、鎳,鋰是最厲害的,可能上升40倍,現在鋰的資源爭奪戰已經大的不得了了。也許有人會說因為有烏克蘭危機,碳中和可能會放緩,其實不見得,去天然氣、去煤、去油的過程可能會因此而加速。所以對稀有金屬的需求在未來是很強勁的。所以,整個通貨膨脹在大宗商品上面的推動力量是巨大的,這恰恰是70年代那一次的最后把市場做實的最主要的因素。
大宗商品價格一動,整個市場通貨膨脹預期就變了。剩下是美聯儲的曖昧,我從前年開始說通貨膨脹是結構性的,不是暫時的,但美聯儲一直認為它是暫時性的,不會變化。大家可以看到,在2021年3月份美聯儲對未來的預期幾乎沒變,意味著通貨膨脹不會變化,到9月份劇烈的變化,把整個升息預期提的很高,到年底又往下調,調到1.3左右,為了穩定市場這是很政治化的,他認為通貨膨脹是可控的,所以它的利率水平不用升那么高,走的是這條曲線。美聯儲最新的信息,對2022年最多的認為上升到1%左右,2023年大家的分布很不一致,可以上升到2%,2%以上,1.5左右。現在看來,越來越多的市場和美聯儲官員的態度都認為,整個的升息會往前走,因為現在的不確定性太大了。與此同時,美聯儲面臨的最大問題是,本來只是一個通貨膨脹,讓你升息,但現在有一個巨大的烏克蘭危機的不確定性,在這個時候要穩定,所以美聯儲現在真的是碰上了難題,在通貨膨脹的壓力下和穩定的壓力下怎么走?這對全球來說是一個特別重要的變量。
市場當然已經開始變化了,這是很簡單的。與此同時,我在IMF的時候,通過美聯儲政策對發展中國家有個溢出,美聯儲利率上升的情況,引起的發展中國家的變化,有一個沖擊的效應,都會很大,所以對發展中國家的影響還是會挺大的。特別是美聯儲在今天這個情況下怎么走很不明確,透明度是很不夠的。它面臨著兩重壓力,既有需要提息,控制通貨膨脹,又有穩定的壓力。美聯儲開始加息不重要,問題是它加息縮表放緩三舉并行,并行的速度和規模怎么走?這是一個很大的事情。我們覺得美聯儲一開始的力度很大,但升息升的高度確實上不去,因為經濟還是弱,這一輪恰恰是滯脹的一個最核心的變量。
所以從這兒看,2022年之后。這是2019年對全球經濟做的預測,疫情讓全球的GDP在2020年急劇下跌,負的增長,逐漸回升和反彈,這個反彈現在比較好,但總的數字看7萬億不到一點,但6萬億左右美元的缺口,這個缺口我們稱之為永久的缺口,回不去了,我們經濟的運行永遠在2019年運行曲線之下,這就是為什么危機以后經濟增長走是會弱、會慢的很重要的原因。
與此同時,美聯儲預測,去年是5%以上,今年可以走到4%左右,美聯儲還是比較謹慎的,美聯儲今年肯定是走不到,也就是3%左右,逐漸恢復到2%,這是它的潛在增長率。在今天的情況下,因為能源的變化,它的潛在增長率在下降,所以美聯儲從中期來看達不到2%,美國的經濟會繼續走弱,過熱以后,美國經濟面臨大幅度的下降風險,一旦刺激就要不斷地刺激,因為只要停下來經濟就會滑坡。讓它平穩的軟著陸是美國很大的問題,這是美國面臨的最直接的挑戰。投資不足,勞動供給增長下降,收入分配急劇惡化,勞動生產率持續下滑,這是根本的結構性變化,現在看來都不好解決,所以美國經濟今年增長不會很強,我覺得明年會逐漸下滑。
看全球,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,我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時候做了一個分析,就是每次危機以后,經濟增長的速度都比危機前的平均的前十年要低,因為危機改變了整個經濟結構和潛在增長率,而政府沒有政治空間和財政空間、貨幣政策去修改這個結構,所以每次危機以后都是下降的。從這個曲線來看,2000到2008年速度還是很高的,危機以后曲線下移是很厲害的,危機以后就有個反彈,這使得我們看不清楚未來的走勢,所以我在這里做了一個數學的游戲。我把2020和2021年的經濟增長速度加總除以2,大家可以看到疫情以后的經濟增長速度已經是低的,這當然是模擬數字,不是真實數字。我們前面看到的是真實數據,但這個波動太大了,容易引起視覺的誤差,從這個曲線來看,我覺得速度低是很明顯的符合我在IMF時候的觀察。
未來,聯合國的預測2000年到2003年全球經濟平均增長是3.5%,2009年到2019年平均增長是3.12%,2023年經濟增長平均只有2.54%,我們認為在未來十年全球經濟連2.54都達不到,這就是典型的滯脹。與此同時,高債務,因為低利率,發達國家的債務在上升,付息水平在下降。最高的時候是2.5個百分點,現在只有1.72個百分點左右,為什么?因為零利率。如果利率水平一變,高債務風險就很大。今年和70年代比,還有個更大的風險就是高債務,而且利率水平會變,利率水平變高債務就立刻變得不可持續。
把所有的事情加在一起,2022之后是一個走向滯脹的世界經濟金融。2008年金融危機后的世界經濟金融走向三低一高,低增長、低利率、低通脹、高債務。2020年疫情危機后世界經濟金融走向三高一低,高增長、高通脹、高債務、低利率。未來人口老齡化、地緣政治和供應鏈波動,收入分配惡化,美國經集部確定性,勞動生產率下降,世界經濟金融將進入新的三高一低,高通脹、高利率、高債務、低增長。
好,再次感謝《財經》的邀請,謝謝大家!
張燕冬:非常感謝朱行長。朱行長講了幾點,第一,全球通貨膨脹的持續。第二,美聯儲政策的激變所引發的動蕩,談到的是滯脹,經濟增速,你說的是緩復蘇,但通貨膨脹還再繼續。第三,還分析了俄烏事件對全球經濟的影響。
看來您把通脹作為一個比較明顯的癥狀,這個事情跟俄烏事件聯系起來,您看影響有多大?如果我們現在分析全球的經濟也好,哪怕戰略層面、政治層面,加上了俄烏事件,這種復雜性到底有多大?
朱民:提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,我剛才也講了,可能沒講清楚,非常抱歉。在俄烏之前,通貨膨脹已經是世界最重要、最敏感的變量,通貨膨脹已經在高位,大家只是在討論是結構性的、過渡性的還是永久性的。烏克蘭危機以后,沖擊能源,沖擊地緣政治的不確定性,所以迅速把大宗商品的價格推高,大宗商品的價格推高,下一步普遍反應在CPI,烏克蘭事件之前,大家還有分歧,認為通貨膨脹的概念已經很高,但究竟是結構性的、短期性的還是過渡性的,大家是有不同看法的。但烏克蘭事件以后,大宗商品的價格狂飆上升,以及地緣政治的巨大不確定性,整個的變化,兩個力量加在一起把通貨膨脹幾乎持續性的上升做實。
張燕冬:面對這樣的國際背景,中國應該怎么應對?
朱民:我們得承認,我們是大宗商品的進口國,進口很多,谷類、油、天然氣,這會進一步加大整個大宗商品價格、能源價格進一步加大,我們也會形成PPI和CPI的差距,雖然1、2月份這個差距在縮小,我估計未來會進一步擴大。上游企業的利潤會好,下游企業的利潤會變小,從這個意義上來說,結構調整還是很重要的。從現在來看,天然氣、石油等等大宗商品,包括食品價格的上升,不是一個短期的事情,它會延續相當長的時間。我們是依賴進口的,所以我們需要相當的政策準備。我們不可能一夜生產那么多油、天然氣,但通過改革建立一個靈活的市場機制和應對機制,來妥善應對這個沖擊和危機,這是我們特別需要的。
張燕冬:剛才問的是在國家的層面,現在想問對企業、對個人面對國際環境,以及國內經濟相對下行的壓力,給企業、老百姓提一到兩個建議。
朱民:從中國來說,我們今年定的目標5.5%,這是一個很強的指標。我們都做前瞻經濟增長的模型分析,5.5%是很強的,我們要努力,努力是可以達到的。但在5.5%的后面,從投資者來說,增長的動力根本性發生變化,以前的增長,房地產是一個,基建是一個,出口是一個,現在三大動力還在,現在變成了穩基建、穩地產、穩出口,現在來看,第一、二個月基本上穩住了。與此同時,出現了新增長力量,科技創新是很大的,5G、大數據、碳中和和綠色,以及推動消費,我們說推動國內消費說了很多年,仍然是一個很大的挑戰。在已有的三大推動以后,我們增長的結構動力在發生一些新的變化,企業也好,個人也好,都要看到我們處于一個新舊增長動力結構性的變化時期,所以抓住這個機會還是很重要的。
張燕冬:謝謝朱行長精彩的演講。剛才朱行長講到了咱們國家今年定的目標是5.5%,雖然有壓力,但只要力爭還是可以達到的。我這里想起我們“全球經濟信心指數”的調研,我們調研的數字,37%的人認為增速今年在4%到5%,35%的人認為是5%到6%之間,這樣一平均,信心指數做出來的是5.2%,比國家計劃稍微低了一點。
(文章來源:《財經》新媒體)
關鍵詞: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